琵琶妖

随缘。

城隍阁里有只树妖怪

【一】

城隍阁里有只树妖怪,据说已经800多岁了。可不久前城隍阁着了场大火,这棵800年的樟树也跟着遭了殃,如今到底是不是还活着,也没人知晓。

大火之后,城隍阁一时荒废得紧,有传言说这场火里烧死了人,横死的人怨气最大,老百姓都不敢再来这里求香火,生怕被这没超度的冤魂索了去。

城里的香客不再来,城隍阁也跟着清静了许多,这清静倒十分适合闭目养神休养生息,就像这受了伤却没死透的树妖,每日都躺在树上睡大觉。可有一天,这安静却被打破了。

“哎哎哎,看着点儿,别给磕着碰着了!”

叮叮咚咚一阵声响,好似有人在搬着什么。

树妖没理,翻了身继续睡。

“爷,咱真的什么都不给新来的城隍爷留,全都搬走么?”

一个小仙稍显不好意思地问,对面长胡子的老城隍却是道:

“怎么了,泰山神只叫咱好生与新来的城隍爷交接,这些可都是我自己的东西,不带走留着做什么?”

小仙心中腹诽了几句,却也没敢说出口,只是照着老城隍的吩咐召来了追风踏云车,一股脑儿将所有的物件都往上扔。说时迟那时快,小仙前脚刚装好车,东面便又飘来一朵七彩祥云,祥云上那彩衣金带的,正是新来上任的城隍老爷。

老城隍赶紧使了个眼色让小仙赶走车子,自己则大步上前迎接。

“原是新城隍到了,老朽有失远迎!”

平地里一阵七彩霞光炸开,新城隍在风中缓缓落地。这光亮总算扰醒了树妖,她一下子颇为气恼地坐起身来。

“小仙实属晚辈,怎可让老城隍行此大礼。”

新城隍搀起老城隍,很恭谨的模样,这声音年轻得很,听起来不过20有余。树妖循着声音回身去看,树叶之间换了个角度,叫她恰好瞧见这新城隍的容貌。

唇红齿白,眉清目秀,一股子书生气息,眉眼身段皆是俊俏可爱,愣是谁也不会拿眼前这公子和一城城隍联系起来。

这倒是奇了。

树妖被扰醒的怒气霎时被这张脸给消了,她反倒换了个姿势,托起腮仔细瞧起他来。

“不才新官到任,还有许多事宜想向老城隍讨教……”

“讨教一词用不上,不过也就是守护一方城池,该有的名簿文书都在城隍阁里放着呐,您天资过人年轻力壮,自是比我这老糊涂的要强。”

老城隍一边拱手,一边不停向前走,车子就等在前面,他立刻回身鞠了一躬道:

“往后这城中的事就仰仗阁下了,老朽这年纪早该告老还乡,就不劳相送了。”

说着,又朝身后招了招手,廿四司官有一算一,通通跟着老城隍离开。一道七彩祥云升天,老城隍走了个干脆。

新城隍来不及说什么,便只能仰头相送老城隍离去,他对着那七彩祥云恭恭敬敬作了个揖,和那些人间话本中守礼重义的文人雅士如出一辙。

树妖看着,不由啧了一声。

这小城隍长得好,脑子却不怎么聪明。

人家摆明了撂烂摊子给你,怎么还上赶子谢人家呢。这下好了,廿四司官都走了,看你这光杆城隍怎么行事。

树妖笑了笑。

日后便指着看他的笑话消磨时间了。

 

【二】

人间说一朝天子一朝臣,神仙那边也不例外。

老城隍带走了所有的随从,大到处理事务的各司司官,小到端茶送水的跑腿仙侍,城隍阁焕然一新,却也霎时就冷清了下来。看得出来这小城隍还并无根基,一个自己的心腹都没有,就被派到这没香火的地方当城隍,这要是年底去向泰山神汇报,怕是香火都比不上邻城的零头。

树妖一边吃着果子,一边远远瞧着小城隍忙里忙外地捯饬,他倒是勤恳,扫地打水这种事也愿意自己干。此刻他已换下了那一身彩衣金带的朝服,只披一件素色长衣。

嗯,怎么看都不像个神仙,倒是更像个接地气的凡人。

树妖吐了口里的果核儿,小城隍也没察觉的样子。

她本还想着这新来的城隍会不会对自己这只妖怪有意见,却没想到他好像压根儿没发现自己。看样子是法力还不到家,她只要稍稍遮掩一下自己的妖气,他便察觉不出异常来。

这倒方便了。空无一人的城隍阁也是无趣,不如就好好和他搭个伙儿照应吧。

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几日,小城隍一心扑在名簿上,细细勾画着一城之人的善恶因果,也一遍又一遍熟悉着处理祈愿的流程。树妖看他成天嘴里念叨,自己都快背下来了,可城隍阁里还是空荡荡的,一个来祈愿的人都没有。

这傻小子,有闲职也不知道享受,这么努力又没人瞧见,费个什么劲儿。

罢了罢了,看在他这般勤恳的份儿上,姑奶奶我就给他个面子好了。

树妖想着,心中有了个计策。

 

次日晴空高照,小城隍照例化作凡人的模样,径自扫着地上的落叶,此时,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挎着篮子走进了城隍阁。

听得脚步声,小城隍也是一愣,他扫地的动作停了停,这才抬头望去。

眼前的美妇人一身麻布衣裙,看起来便不是十分富裕的人家,她两眼微红,像是哭过的模样,一只手拿着帕子,不住擦拭着脸上的泪痕。

一时两厢都是无话。树妖拿了一会儿柔弱的劲头,却不见小城隍上前询问。

哎哟喂,还真是个傻的。

树妖在心里暗骂,面上还是接着演下去。

“呜呜呜,我这苦命的人哟,也不知城隍老爷管不管我这情状,若是城隍老爷也不管,我可不如一头撞死在这儿得了!”

树妖假哭着,二话不说就要往廊柱上撞,小城隍闻言大惊,忙跑上前挡在了她和廊柱之间。

“哎哟!”

树妖一头撞进小城隍怀里,帕子下的嘴角却是忍不住笑得勾起。

果然是个又傻又心软的,她便是瞧准了他会出手这才撞来的。

“这位公子,你不如就让我死了吧!”

她接着呼天抢地道。

“夫人……夫人不可,上天有好生之德,夫人绝不可因一时的困苦就寻了短见呀!”

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,树妖有些开心。她是喜欢他的声音的,说话便又比读书时更好听几分。

“可我若不死,活着又有什么意义?”

树妖故作凄楚地抬起头,接着道:

“我那老父老母都已经魂归西天了,如今就剩我夫君一个亲人,可夫君他自半年前出城干活儿便再没了消息,听闻他们坝上发了水,好些工人都死了,唯独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,叫我下半辈子怎么办?我还是随他去了吧!”

树妖一边说着一边掩面,当真用力挤了几滴眼泪下来,小城隍看着心焦,却又不知怎么宽慰人,只得把人扶进阁里再说。

“夫人莫要难过,你若想知道夫君的下落,不如向城隍老爷许个愿,我相信他定不会熟视无睹的。”

这下倒是聪明了,懂得给自己拉香火了。

树妖心里想着,嘴上却还是道:

“当真灵验么?小公子你可不要骗我香火钱。”

“骗”字一出,小城隍浑身都顿了一顿。虽说他是真心,但若要问是否在引导这妇人给自己上香,也不能说一点私心都没有。

好歹做了一方城隍,他还是很想为这里的百姓做些什么的。这妇人是他任上头一个来城隍阁的,自然就更重视几分。

“小生……小生怎会诓骗夫人呢?只要心诚,神明总会听到你的祈愿,也自会为你去达成。你不如说得再详细些,这样便更容易得到回音了。”

小城隍好言好语,树妖也不好意思再刁难他。她噙着两眼的泪花期期艾艾地跪在神像前说了,说的自然都是一些信口胡诌出来的惨事。她一边说,一边偷偷瞟向小城隍,只见这人正将她说的话仔细地记下,就等回去好好处理呢。

树妖心里一乐,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在神像前笑出声来。

他们这两个,一个妖怪扮虔诚,一个神仙扮凡人,倒是恰好作对。

演戏演全套,树妖最后谢过小城隍,由他亲自送出了大门。树妖假装走了一阵,待他进去后便又一溜烟窜到了树上。

她拨开树叶细细地瞧,只见小城隍拿着方才记下的名姓进了屋,一看便知是核对名簿去了。

嗐,对不住,胡诌出来的名姓和经历,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得见的。这小城隍,怕是又要顾自折腾自己一宿了。

树妖只是自责了片刻,便又如烟消云散般睡起大觉来,方才憋着演着,可让她累坏了。

 

这一睡,就睡到了晚上。

待到树妖醒来,城隍阁的屋里却还亮着灯。

她揉了揉眼睛跳下树来,轻手轻脚地就朝那屋子的窗边走。她小心侧着身子朝里望,见那小城隍调出种种的名册来看,两手间都是名册里飞出的姓名,唯独翻不到那妇人的。

“城中人氏,章家四娘,夫君柳生,钱塘筑坝。怎会一点记录都无有呢?”

原来这小城隍到现在也未怀疑她所说的,还以为是手头的名簿有讹误。

树妖一时只觉得好笑,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好骗的神仙啊。

她一时没忍住,衣袖挂住了窗台的盆景,那花盆哗啦一声掉下来,在夜色中突兀的一声响。

“谁在那儿?”

屋里的人问。

树妖本想藏着,听他这一问便又改了主意。她摇身一变又变作白天那妇人,噙着笑意推门走了进去。

“公子。”

她对着小城隍低头一个万福。

“是你?”

小城隍似是面露喜色,起身便朝她迎来。

“夫人来得正好,我正有事想请问夫人。”

眼见小城隍将她往座上请,还端茶倒水的这般殷勤,树妖转了转眼珠,放下那茶盏道:

“小女子深夜到访,公子不问我所来何事么?”

小城隍闻言一愣。

“这城隍阁全城的人随时都可来,夫人有何不能来的呢?”

树妖一笑。

“人都说孤男寡女不可共处一室,公子既不见怪,那小女子也就放心了。”

小城隍这才想到这茬儿,本来没什么,她这么一说,反倒有些不自在了。树妖打量着他的神情,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,左右招着人想揉上两把,可他呢,却偏在她心旌摇荡的当口,问起她那没影儿的夫君来。

“这位夫人,方才我说有事想请问夫人,实则就是夫人夫君的事。你确认他是半年前去的钱塘,没有记错么?”

像是把玩手里猎物的心思被打断了,树妖忽然生出些嗔意。

“你管他作甚,死在外头了才好呢!”

小城隍被她的话一吓。

“夫人……夫人怎可说这样的话呢。”

“怎么不可?”

说着,她站起身来,走到他身后。

“他不回来就不回来,公子一表人才体贴入微,我不如跟了公子也好!”

她像是来了兴致要捉弄他,就势就往他怀里倒,小城隍哪见过这种架势,当即如坐针毡般跳了起来。

“使不得使不得!”

他越害羞,她就越来劲。

“如何使不得,公子莫不是嫌弃小女子嫁过人?”

“不是这么说……”

“那就是看不上我家境贫寒。”

“这又从何说起呀!”

“总之我今日之愿便是要城隍老爷赐我这段姻缘,若是不得,我便一头撞死在这儿算了!”

她作势要哭,小城隍没了法子,支支吾吾答不上一句话,应也不是,不应也不是,可算把他难坏啦。

树妖暗自瞥着他,见他这副被逼得面红耳赤的模样,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小城隍不明所以,只是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瞧着她。

她径自笑了一会儿,朝他道:

“真是有趣,好歹是个神,怎的一遇到女人,连话都不会讲了?”

小城隍正自窘迫,听了这话却也回过味儿来。

“你怎知我是神?”

树妖不语,径自变回本相,那身粗布衣裳摇身变作翠绿衣裙。

“傻小子,因为我是妖啊,妖还能分不清人和神么?倒是小城隍你的本领可得提高些,不然要是碰上别的不怀好意的妖,生吞活剥了你都不知道!”

她说着,撩起衣袖刮了他的脸颊一下。那若有似无的触感飘然远去,小城隍抬起头,树妖已然刷地一下没了影儿,定睛再看,她已落在了城隍阁院里的大樟树上。

“不跟你玩儿了,我乏了,明儿再见吧。”

城隍阁一下恢复了宁静,小城隍却是站在原地,半天没有回过神。

原来来此地之前小仙侍随口说的一句话没有骗他。

这里当真住了一只道行很高的树妖,只是前几个月的大火,许多人都以为她死了,实则没有。

没死就好。

也不知怎的,他没来由地多想了这么一层。

他一直以为城隍阁里只有自己,原来还有只树妖陪着他呢。

 

【三】

小城隍和树妖就这么在一个屋檐下和平相处着,知道了彼此的存在,也就不用再藏着掖着。树妖是个面冷心热的妖怪,看他吭哧吭哧用不甚熟练的法术修复被烧坏的檐角,她看不下去便会来帮忙,作为回报,小城隍也帮她照料原身上被烧坏的枝干。久而久之,城隍阁修葺一新,大樟树也又长出了新枝,百姓们只道是城隍爷显灵,驱散了大火之后的怨气,来的人也就渐渐多了。

小城隍逐渐忙了起来,树妖也跟在他身边打打下手跑跑腿。

用她的话来说,闲着也是闲着,可不是帮谁做些什么,打发时间罢了。

虽是如此,小城隍每每还是会向她道谢。他这个光杆城隍,总算也有了个编制外的好帮手。

这一城的香火忽然有了起色,引起了城隍直属上级——泰山神的注意。初来乍到的仙界新人一出手就成绩不凡,这放在泰山神那里也是亮眼的表现。恰逢要赴九重天去向玉帝述职,泰山神顺路经过这里便临时打算过来看看,也算是对新来的下属表示慰问。

这本是件好事,可消息来得太过突然,反倒让小城隍手忙脚乱起来。

不为别的,就是怕树妖会被泰山神发现。

神仙和妖怪,怎么说也是殊途,虽说她道行高深,可碰上泰山神这级别的神仙,恐怕也落不得好。可她这原身也不是说挪就能挪的,泰山神没准一会儿就到,当务之急只能先叫她藏好了。

“我说你紧张个什么,他就算是要杀,杀的也是我,你怎的比我还紧张的样子?”

树妖见小城隍不自觉地来回踱步,满不在乎地靠在自己的树干边抱着臂看他。

小城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,越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越来气。

“是啊,我原是为你担心,你倒好,不识好人心!”

小城隍惯是不会打嘴仗,说了这一句便不说了,只顾自己扭过头去叹气。树妖见他这副模样,悄悄溜到他身边。

“哟,生气啦?”

小城隍又扭开头去不看她。

“真生气啦?”

树妖无奈一笑,捋了捋头发道:

“唔,你让我躲起来,我躲就是了,你这顶头上司说不定不屑把我放在眼里呢。再说我一未害人二未作恶,他管天管地还管妖怪住哪儿啊?”

她话语间软了下来,小城隍知道她也并非没心没肺之人。他转过身去,树妖正在前方的树影下背对着他。他犹豫片刻,终是从袖中掏出一件什么,塞到了树妖的手里。

“这是?”

树妖有些惊疑,将小城隍塞到她手里的物件摊在掌心查看,只见是个颇为好看的香囊,上面还画着些符咒似的图案。

“这是能替你遮掩妖气的香囊,短时间内,你的妖气会与我的仙气融为一体,泰山神左右也不会停留太久时间,应是能糊弄过去。”

小城隍低着头说着,始终没看树妖的眼睛。树妖看了看手里的东西,又看了看他,道:

“这是你亲手做的?”

“算是吧。”

“为什么要帮我?”

她上前了一步,那张妖娆中又带些娇俏的面容瞬间闯入小城隍的眼帘底下。

对上那目光,他忽地觉得说不出话来。

“就算打不过,我跑就是了,用得着你花费修为做这劳什子的玩意儿?”

她翻着一双勾人的眼,直直地瞧向他,像是好胜似的,定要从他嘴里撬出一句什么。可究竟想撬出什么,她也未曾深想,只是话到嘴边,想问就问了。

他沉默良久,终是释然般地笑了笑。

“跑了,我找不到你怎么办?”

树妖微微睁大了眼,小城隍眼中淡淡的笑意如水波一般缓缓荡漾到她眼里。

“你就只当是我多事吧,一来二去,我多的又何止是这一枚香囊。”

他说完,随即转身离开。

树妖看着他那凡人似的背影,忽然觉得有些熟悉。

曾几何时,好像也有个和他差不多的人,同她讲过差不多的话。

是谁呢?

是她被大火烧伤之前的事么?

她记不起来。

 

可泰山神终究还是发现了树妖的存在。

区区一个小城隍的障眼法,还遮不了堂堂泰山神的眼。

“大胆城隍!竟敢在城隍阁中豢养妖怪,还帮其遮掩,该当何罪?”

泰山神横眉怒目,似是并不容情,树妖横竖也已经被发现,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主动现身了出来。

“老头儿!一人做事一人当,你别仗着官大一级便随便压人。没错,姑奶奶我是妖,可我这棵树早在还没城隍阁的时候就长在这儿了,我一未害人二未作恶,你凭什么让我走?”

树妖义正词严,一点也没在怕的,泰山神回身看见她的面容,却像是了然于心般笑了笑。

“果然是你。”

这话一出,树妖和小城隍都是一惊。

怎么泰山神竟认得她么?

“我说老头儿你别瞎认,姑奶奶何时见过你了?难不成我还做过什么通天的事儿,惊动了您泰山神?”

泰山神沉吟片刻。

“你当真不记得了?”

“我记得什么?”

泰山神背过手去,径自道:

“你若只是长在这里,不作恶我便也懒得管你,可我怎知你留在此处是否另存心思,想要周辛还阳复活,阻他仙道之路?”

周辛?

周辛!

这个名字一出,树妖脑中轰然一震,一些被她遗忘了的记忆开始渐渐翻出,拼凑成断断续续的画面。

对呀,周辛。就是那个年少成名来当一地父母官的铁面刺儿头,周辛。他嫉恶如仇,耿直敢言,帮着百姓断过不少案子,洗过不少冤屈,却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。她曾以为这新来的大人也和从前的一样昏聩,便想用妖术吓退于他,却不料这位周大人身正不怕鬼神,更是以行动救下了不少水深火热中的百姓。可周辛最终被小人陷害,在押送入京的途中经过城隍阁,被打死在这里,押送的人为掩盖真相,索性放了把大火,想把一切都烧了,这便是几个月前城隍阁大火的缘由,树妖也是在这场火中受伤,忘了一些事情。

她想起来,她那日是赶来救周辛的。她好不容易从大火中救出他的尸首,正想用妖力救活他,可鬼差已来此收押死魂,树妖不让,便同他们打了起来。此番争斗惊动了泰山神,泰山神终是亲自出马打退树妖,带走了周辛。

她从那日开始便陷入了沉睡,直到几个月后,新任城隍前来,好巧不巧,便是死后受封的周辛。周辛脱胎入了仙道,自然忘却凡尘之事,却不料冥冥中仍和树妖相遇,就好似为了弥补前生的什么遗憾似的。他只记得来之前泰山神有问过他,想做哪一城的城隍,那时他前尘尽忘,却脱口而出选了此处,大约也是隐约中记得她是生长在这里的。

两人忽地都想起了对方,他们隔着一方树影望着彼此,目光好似从前世绵延过来,堆堆叠叠,涌到了眼前。那一瞬间仿佛跑过许多重心绪,一些前世未曾留心在意过的情愫,此刻也仿佛倏地放大了般洇开,他们都以为自己和对方的过去是一张白纸,却未曾想早有前尘的笔墨勾画出了甚为波澜的颜色。

是啊,她是那般嘴硬心软的妖怪,也是事事为他着想的好姑娘,前世她帮了他甚多,如今,他也必要帮她一回。

小城隍没再犹豫,对着泰山神便拜了下去。

“禀泰山神,小生既已魂归仙道,便不会再留恋红尘,小生决意做好一城城隍,守护一城百姓,此心坚若磐石,绝不回转。此树妖与我有些故交,我自会相劝,还请泰山神放她一条生路。”

小城隍说着,跪拜下去,他虔诚地跪在地上,有泰山神不答应便不起来的意思。

树妖在不远处看着,心头却说不上是欢喜还是失落。

他如此爽快地选了仙道,就算想起自己曾拼了命想救他还阳,他也仍然义无反顾选择了现在的路。

不是说做城隍不好,当然好啦,但入了仙道,和她这妖便也就是永远的殊途。

泰山神在意的本就只是周辛心念不坚,怕他随树妖放弃大好前程,他既已如此说,自己便也没什么理由再追究。泰山神听取了周辛的述职便启程去往九重天,临行前许诺会尽快派来各司手下,以助周辛处理城隍事务。至此尘埃落定,一桩潜在的官司终于被揭了过去,周辛和树妖都松了一口气。

城隍阁重归寂静,树影斑驳下,他们隔着一段距离面对面站着,一时无话。

一个是仙运亨通的城隍老爷,一个是游戏人间的山间野妖,这般身份,确实是不该多想些什么的。树妖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性格,她深吸了口气,率先道:

“依方才泰山神所说,你就要有廿四司官了,怕是比在阳间作巡抚时更风光得多。你既有人帮衬,理应是不再需要我这小小树妖了,谢城隍老爷不杀之恩,我的原身劳烦您照看,我么,就不来打扰你了。”

树妖说完,转身就要走,周辛却是叫住了她。

“谁说我有了司官就不需要你了?”

他一说话,她脚步便又是一顿。

“你于此生长百年,这城中之事你最清楚,仙界司官与人间也并未有何不同,他们若是欺上瞒下,我一个人如何招架得过来?章姑娘,你便帮人帮到底,再帮我一回吧。”

这算是在,挽留她么?

可她此刻心里却没来由地生出些嗔意来,当即转过身道:

“你个周辛,连累我还不够么?那场大火烧了我百年修行,连脑子也坏了好几个月,现如今你还要我帮你,我是开善堂的么?你做巡抚时帮你,死后做了城隍还要我帮你!我图什么呀!”

她顾自发着牢骚,两手却倏忽被握住了。

那温热的触感让她心跳漏了一拍,原本要发的脾气也一下凝固在了原地。

“我知你留下也讨不到仙界的俸禄,也知你也许还会被泰山神疑心,但只要我一心做好此地城隍,他便没理由动你。章姑娘,还记得我被押上囚车时,你对我说过什么?”

他轻声细语地问,她抬起头来,那带着笑意眼睛对上她的,叫她莫名移不开。

她想起,那时周辛被污蔑有罪,她本想助他逃跑,他却说要进京面陈圣上,岂能做畏罪潜逃之举?那时她一气之下离开,却不曾想周辛还未到京城,便命丧城隍阁,也是在那时,她又回转过头救他。

“你让我别犯傻,不要走。现在,我也要对你这么说。”

他握她的手更紧了些。

“不要走,好么?”

月光下,他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,静静地等着她,她没有回答,也没有拒绝。一些陌生的情愫循着心跳的频率渐渐熟稔起来。她想,她应是不想走的。

 

城隍阁里有棵大樟树,如今已经800多岁了。不知从何时起,城中又流传起樟树奶奶的传说,说是城隍阁的樟树有灵,能护佑家宅平安。是故,城隍阁香火鼎盛,也有不少人会顺便来拜拜这棵樟树。

大樟树枝繁叶茂,与城隍阁相依相偎,她的根须也愈发和城隍阁长在了一起,缠缠绕绕,早已分不开了。

 

 

 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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